文章摘要:词话本《金瓶梅》的主旨是情色致祸,崇祯本《金瓶梅》主旨是财色致祸,而作品客观上所揭示出来的主旨却是色、财、权致祸。《金瓶梅》所形象展示的色、财、权三位一体的西门庆人生模式,高度概括了腐败制度下的乱相以及社会腐败的成因,具有高度的历史认识价值和超越时人的批判精神。同时,这部伟大的批判现实主义小说还有着强烈的现实意义,因为西门庆并没有真正死亡,他阴魂未散,不肖子孙们还活跃在色、财、权交易的社会舞台上,上演着一出出触目惊心的腐败人生剧。有鉴于此,《金瓶梅》应该成为不可多得的反腐教材,西门庆应该成为不可多得的反腐教育的反面教员。

   关键词:金瓶梅主旨 情色 财色 权势成骑虎 西门庆 

崇祯本将词话本开篇的景阳冈武松打虎改成西门庆热结十兄弟,这不仅是故事情节的全新建构,更是小说题旨的重大嬗变。正是由于这牵一发而动全身的结构性调整,《金瓶梅》才产生了两种不同版本,而这两种版本迥然不同的开篇,犹如双头鹰,主脑各异,各有千秋。

词话本第一回是从《水浒传》武松打虎的故事演义过来的,基本上继承了原作的思想倾向,即女人是祸水、万恶淫为首。小说开篇引宋人词丈夫只手把吴钩,欲斩万人头……只因撞着虞姬、戚氏,豪杰都休后,强调此一只词儿,单说着‘情色’二字,点出题旨,然后细述项羽与虞姬、刘邦与戚夫人的故事,加以佐证,继而转入小说正文:

说话的如今只爱这情色二字做甚?……如今这一本书,乃虎中美女,后引出一个风情故事来。一个好色的妇女,因与了破落户相通,日日追欢,朝朝迷恋,后不免尸横刀下,命染黄泉,永不得着绮穿罗,再不能施朱傅粉……贪他的,断送了堂堂六尺之躯;爱他的,丢了泼天哄产业,惊了东平府,大闹了清河县。

所谓虎中美女,就是潘金莲,这惊了东平府,大闹了清河县的因情色害人又祸己的故事,就是淫妇潘金莲一生罪恶的概括。小说引经据典,苦心孤诣强化情色题旨,就是要为小说定下如此基调:一群色欲攻心的堕落女人如何争相献媚西门庆,最终使西门庆沉湎女色、淫欲过度而不能自拔,以至盛年命丧黄泉,人财两空,成为情色害人的典型。小说刻意塑造出一个又一个情色化身的荡妇典型,以此警醒世人。这些淫妇典型以潘金莲、李瓶儿与庞春梅为代表,她们无一不是在身为有夫之妇时就与他人通奸的无耻荡妇,其原配男人皆不得好死,而她们自己惨死暴亡也都与纵淫无度不无关系,是情色致祸并必遭严惩的题旨最集中体现,所以,小说即以这三人名字中的各一字,连缀成小说题目金瓶梅。

以情色致祸为主旨,是陈腐的歧视妇女的封建正统观念使然,表现出作者创作思想的局限性与落后性。情色致祸并不是造成金瓶梅世界种种罪恶的根本原因,更不是小说所描写的社会生活现象的本质。西门庆固然死于纵欲,但为何会死于纵欲,又为何会纵欲,应该有着更为深刻的原因。

崇祯本的改写者清醒地认识到这一点,他对词话本的情色主旨并不认同,开篇引诗首句豪华去后行人绝的豪华二字,点出财字,继之议论酒色财气,点明与词话本迥然不同的题旨:

只这酒色财气四件中,唯有财色二者更为利害。

与词话本相比,崇祯本将小说开章明义阐发的题旨情色改为财色,一字之差,却有质的区别,这是小说主旨根本性的改变。财色来自酒色财气,词序上却有微妙变化。色本来居前,财本来居后,改写者却刻意颠倒词序,使财在前,色居后,正是为了突出钱财是万恶之源的题旨。在崇祯本的改写者看来,西门庆的毁灭,以及金瓶梅世界里的罪恶,根源便是对财色欲望的放纵,而在财与色中,财又起到了关键性作用。财是色之源,财是万恶之根,财是西门庆之所以成为无恶不作、欲壑难填的人渣败类,众女子之所以甘心无耻堕落的根本原因所在。如果西门庆是应伯爵一样的穷光蛋,没有泼天的钱财做支持,又哪里会做出层出不穷的淫行荡事呢?他又如何会荒淫无度而最终为情色所害呢?而那些所谓的淫荡妇女们,又如何会为西门庆甘心堕落?题旨的改变,必然为小说带来结构上的重大调整,崇祯本将潘金莲勾引武松的情色故事后移,把原本放在第十回的有关西门庆会中兄弟介绍的文字,提到篇首,重新构思了一个西门庆热结十兄弟的结拜故事。在结拜时,年长的应伯爵强硬推举年小于自己的西门庆当老大,振振有词的理由是:如今年时,只好叙些财势,那里好叙齿。这句冷峻尖酸的大实话,一语中的,一针见血,呼应开篇关于财之害的题旨,成为点题之笔。而在主要人物西门庆身上,也确实集中体现了金钱万能带来的罪恶,可以说,他就是金钱是万恶之源的化身。西门庆暴富后,曾放言就使奸了嫦娥也不减我泼天富贵,这应是他金钱万能哲学的最形象也是最赤裸裸的诠释与宣言,体现出他对财与色内在关系的透辟理解与精准把握。西门庆如此说,也是如此做,他在与诸多女人的性交易中,每一次都有丰厚的钱财作报酬,从不亏待对方,本质上,情色交易都是赤裸裸的金钱交易,他是以做生意的心态与手腕,来成交一桩桩性交易的。更能突显金钱致祸题旨的是,西门庆因色欲而盛年早逝,但去世前念念不忘的,却不是那些女人们,而是他的泼天财富。他至死都没明白,直接害死他的是色欲,真正置若罔闻他于死地的,却是财欲。

崇祯本将交错并行的财与色两条线,重新梳理,强化了二者之间内在的因果主次关系。这种改变,源自于改写者对明代商品经济初潮无情冲击没落的封建宗法制度的社会现实的深切认识,源自于财富欲望过度张扬对人性毁灭性腐蚀的道德沦丧现实的清醒认识。改写者对金钱的罪恶,无疑有着切肤之痛,他以无情的揭露,犀利的批判,站在了远远高于词话本作者的思想认识高度上。显然,崇祯本的金钱是万恶之源题旨较之于词话本的万恶淫为首更为深刻,更具进步性,也更切近所揭示的社会生活现象的本质。若以此来诠释金瓶梅三字,又有别解:金瓶象征财,梅象征色,梅插金瓶中,意为钱财是放纵情欲的基础与内驱力。

但若说西门庆一生为恶多端,源自其财欲与色欲过度扬张,他的暴亡是情色致祸或金钱致祸,也还只是皮相之论。人们追求财富与情色,本身并没有错。罪过在于过度追求,在于不择手段追求,在于损人利己追求。那么,是什么因素,使得西门庆财欲与色欲得以过度扩张?是谁给了他天不怕地不怕的胆量,如狼似虎吞噬财富,肆无忌惮纵欲滥淫,让他在极短时间内,成为清河县神通广大、不可一世的新贵恶霸?词话本作者与崇祯本改写者都没在开章明义的题旨中点出,但作品本身却有深刻的揭示,这就是权势。

混世魔王西门庆深深懂得,没有权力的支撑,他那日益增长的财欲与色欲无法得到持久满足,他的发财之道与猎艳之路都难以畅通无阻。而他有别于其他土财主的精明之处,就在于懂得如何结交权贵,如何利用权贵,如何把自己变成权贵。小说在西门庆出场介绍时特别交代:就是那朝中高、杨、童、蔡四大奸臣,他也有门路与他浸润,所以专在县里管些公事,与人把揽说事过钱……因此满县人都惧怕他……因他排行第一,人都叫他西门大官人。而这,正是他虽然花天酒地挥霍,却不仅不破落反而能豪富的根本原因。当初他是如何与官方浸润的呢?他的门路又是如何打通的呢?小说继之道破西门庆勾结攀附官场的天机:女儿西门大姐许与东京八十万禁军杨提督的亲家陈洪的儿子陈敬济为室,新近又娶了本县清河左卫吴千户之女,填户为继室。这两件婚事,属于政治资本投资,上与京城当朝显贵拉上关系,下与清河县官僚阶层打通关节,双管齐下,结成上通下联的官场关系网,仿佛练武功打通了经脉,从此西门庆官运亨通,一通百通,财运、艳遇挡都挡不住,应接不睱,蜂拥而来。如果没有这些具有前瞻性的政治运作,这等一个人家,生出这等一个不肖的儿子,又搭了这等一班无益有损的朋友,随你怎的豪富也要穷了,还有甚长进的日子?正因为有了官方色彩的社会背景,并进而行贿得官,由纯粹的商人,摇身一变而为官商与官吏,西门庆才能够为所欲为,敛财更易,渔色更易,成为一个集官霸、商霸、色霸于一身的无恶不作的混世魔王。但也恰恰因为权欲刺激起来的财欲与色欲过度膨胀,最终葬送了自己的性命,也毁掉了他苦心经营的家业,财富美色随风而逝,落得一个树倒猢狲散的可悲下场。而西门庆的那些保护伞,也大都作恶多端必自毙,结局悲惨——权势致祸——这,应该是比情色、财色更为深刻的题旨,它所揭示出来的,正是当时社会一切罪恶的总根源所在——官场的腐败,造成社会的黑暗,封建体制的崩溃,道德的沦丧,西门庆式的人物得以遍地滋生与横行。

没有钱财做支撑,何以纵欲?没有权势做支撑,何以发横财?情色固然害人,金钱固然致祸,但最终招致毁灭的,却还是权势——色、财、权三位一体,构成了西门庆的人生金字塔,也形象地揭示出他暴发与暴亡的奥秘所在。若从财、色、权三位一体的西门庆生命体系特征来诠释金瓶梅三字的意象,又有某种惊人的巧合:金喻财,瓶喻权,梅喻色,财欲与色欲因有权势而得以过度放纵,正是瓶容纳金与梅之意。

恶霸西门庆的生命基因,植根于他所生活的那个黑暗时代与腐朽的社会制度中,只有彻底铲除西门庆们滋生以及赖以生存的社会环境以及社会制度,才能彻底根除西门庆们的存在——这正是作品在客观上所揭示出来的深刻的思想意义。形象大于思想,真实反映现实的作品能够突破作者的思想局限,揭示出社会生活的某些本质方面,从而成为当时社会的一面镜子。《金瓶梅》所形象展示的色、财、权三位一体的西门庆人生模式,高度概括了腐败制度下的乱相以及社会腐败的成因,具有高度的历史认识价值和超越时人的批判精神。同时,这部伟大的批判现实主义小说还有着强烈的现实意义,因为西门庆并没有真正死亡,他阴魂未散,不肖子孙们还活跃在色、财、权交易的社会舞台上,上演着一出出触目惊心的腐败人生剧。有鉴于此,《金瓶梅》应该成为不可多得的反腐教材,西门庆应该成为不可多得的反腐教育的反面教员。

作者:徐景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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